铜心

《食虫》

他们不是人类，而是被饲养的虫。

虫，只需要指头缝里漏一点食物的残渣就能存活。

水泥缸里有无数条这样的虫，有大有小。

日常的食物是糟腐的馒头或剩饭，所有虫都会疯狂地争夺。但是只有少数大虫能够吃饱，而只有吃饱才能长成大虫。

所有虫都有个梦想，那就是再下一次机会来临的时候，吃到一个完整的、新鲜的馒头。

有梦想的虫谁都了不起。

有一天，缸里的虫突然闻到了一股奇异的香味。白炽灯下虫群一阵翻涌搅动，有好几条大虫蜕了皮，虫子们都惊恐地望着这变化，很快大虫们都变成飞虫冲出了缸里。

“他们发达了。”剩下没蜕皮的大虫羡慕地望着远去的飞虫，下面有小虫偷偷凑到大虫旁边看热闹，

“看什么看，还不快滚。”大虫摆动着身体，周围的小虫吓得空出了一个圈。

“您见多识广，给我们介绍介绍呗。”旁边一个上道的小虫献上一块馒头屑，点头哈腰一顿吹捧可算给大虫捧的心花怒放。

“给你们这些小虫见点世面，咳咳。”大虫清了清嗓子，

“他们啊，是吃了蛋糕——”大虫昂起头，好像吃了蛋糕的是自己。

“蛋糕？！”周围一圈小虫睁大眼睛，蹩脚地念出这个从未听过的名词。周圈的虫都骚动起来。

“蛋糕可是比馒头好吃不知道多少倍的东西，更重要的是，吃了就能长成飞虫。”

周围一圈惊呼声，大家都争着问大虫关于蛋糕的问题。

大虫不耐烦地回答了两句，砸了砸吧嘴，

“不就是蛋糕嘛，我很快也能吃到了。”大虫扭了扭身子，做出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，周围一群小虫凑过来，

“您贵人有天祥，等您发达了可别忘了提携提携我们这些小虫啊。”几只小虫谄媚地献上一些食物残渣。

大虫轻蔑地看了两眼，嫌弃地别开头，

“小虫就是小虫，没见识的东西。”说完就甩了甩身子，扬长而去。

阴暗的角落里，几只极其瘦弱的虫蜷缩在一起，半天没有动静，像是死去了一样。一只虫正在蜕皮，周边四散的白色蛆壳发出诡异的声响。王锩看到几只翻白肚皮的虫只剩下了半截，肚子里一阵翻涌，险些把刚吃的吐出来。

可不能吐，王锩努力咽了咽嘴里的唾沫。家里拼了虫命搞给了王锩一点吃食，全家都指望着王锩争口气长成大虫，好扬眉吐气早日离开这阴暗的破角落，可不能因为这些低贱的小虫坏了事。

妹怎么还不回来，王锩挪了挪身子。为了长成大虫，王锩现在都不敢轻易地动，听有经验的老虫说，只有保持不动储存能量，并且不断地吃东西，才能越来越快地长成大虫。

到那时候，可就非同一般了，想吃多少馒头就吃多少馒头，王锩想着想着口水都要掉了下来。

“哥！”远处传来虫身摩擦水泥地的声音，王锩昂起了头，它在等着它妹小小送来的吃食。

一些糟腐的剩饭，王锩狼吞虎咽起来。小小站在旁边咽了咽口水，它瘦小的身体风都能吹跑。

“哥。”

王锩埋头吃着饭，没空搭理它。

小小定定地望着哥哥的样子，转头把昨天吃剩下的渣子，混了点露水，几近泄愤似的搅和起来。

王锩一阵风卷残云吃完，满足地蜷缩起身子，眯眯眼睛，感觉这地方也不那么阴冷了。

“哥，我跟你说个事。”

“啥事儿啊？”王锩有些慵懒地换了个舒服的姿势。

“今天我去找吃的时候，看到了一群围在一起的虫，它们在讨论一种新食物，听说叫什么，什么蛋糕？”

“蛋糕？”

“听说能吃！”

“那有啥好吃的，最多和白馒头一个味。”王锩瞥了它一眼。

“它们说是甜的，听说比馒头还甜。”说的时候小小的嘴里仿佛都能感受到那个味道。

“而且，吃了就能变成比大虫还厉害的飞虫，飞出这个地方！”

小小停下了搅拌食物的尾巴，露出痴迷的眼神。

“那也得先变成大虫再说。”王锩舔了舔嘴，“从明天开始，你得更努力帮我找食物，记住，只有努力才有收获。你放心，等我变成大虫少不了你的好处。”

王锩把碗里剩下的残羹倒入小小的碗里，钻进了洞里。

破烂的碗里各种颜色混在在一起，绿色的汤散发出难言的恶臭，小小默默地收拾好东西，蜷缩在角落里。

虫的呻吟和哀嚎声，吞噬着夜的安宁。

所有的虫都在等待下一次蛋糕的到来，有些大虫连到嘴边的白馒头都觉得不香了。

几个小虫望着大虫旁边堆砌的白馒头屑，肚子疯狂的喊叫声暴露了它们的欲望，它们像豺狼一样死死地盯着那些白色的食物，好像下一秒就要就要把这些抢入自己的口中。

那只吃饱喝足的大虫突然感到有些不适，它转过头恶狠狠地盯着身后的小虫，“想干嘛？还不快滚？”

小虫们吓得愣住了，却没有一个愿意往后缩，好几天没有吃饱饭了，饥饿折磨着每一只虫。

大虫摆动着肥大的身躯上前，准备狠狠地教训这群无法无天的小虫，却突然感到呼吸一滞，竟生生噎住了。

肥硕的身躯在地面上不停地翻滚，没有一只小虫敢上前，大虫抽搐了几下，竟僵住不动了。

围观的小虫被这情形吓住了，有只胆子大的小虫上前推了推大虫的身子。

梆硬，死了。

好家伙，一群虫疯了似地涌上那堆食物。

显然，弱小的虫被首先排除在食物的争夺之外。

馒头很快被抢夺一空，现场馒头的残渣混杂着绿色的虫血，几只虫不幸在争夺中葬送了性命，碎裂的乳白色虫块和绿油油的肠子搅和在一起。

小小瑟缩在旁边，不敢轻举妄动。

剩下活着的虫抢夺地更疯狂了，甚至开始拼命地撕咬蚕食敌人，每一只虫都想吃到更多的东西，不论是什么，哪怕是同类的尸体。

一块细小的食物屑掉在地上，混着虫的一小节肠子和绿色血液，小虫们都在疯狂地互相啃咬，没有虫注意到了这遗漏的食物。

小小迅速地把食物藏在身下，溜回了家。

……

王锩近来越发觉得身体慵懒，它有预感，再蜕掉最后一层皮，它就能变成大虫了。

小小最近不知道去哪里了。王锩卷起身体，模模糊糊睡着了。

2.

王锩变成大虫了。

它高傲地扬起头，从来没有像这样得意过。它抢过不多的食物，在众小虫羡慕的眼神中大口嚼着馒头。

王锩觉得自己现在是大虫了，不应该再和这些小虫呆在一起，它洋洋得意地向大虫们的聚集地爬过去。

然而没有虫搭理它，大虫们都在讨论什么时候会有蛋糕，甚至开始讨论现在并不存在的蛋糕分配问题。

“我是最早变成大虫的元老，我来安排蛋糕的分配应该没有异议吧？”一只大虫颤巍巍地说，眼里露出精光。

“呸，老不死的，我是这里最厉害的大虫，若不是敬你两分薄面，还有你的份？”一只强壮的大虫推倒那只老虫。

“你！”

场面不可控起来，大虫们分成了两派，一派是支持老者虫的保守派，一派是支持强壮虫的激进派，双方激烈地争吵起来，甚至开始大打出手。

王锩连一句话也插不进去，它在外围，像乡下虫进城。

王倦挫败地爬行在水泥路上，感觉此刻的地面都没有它的心冰凉。

“呵呵呵。”一阵银铃般的笑声，王锩有些愤怒地朝笑声的来源望去，是一只貌美的虫，几只大虫围着它，它随意接过身旁大虫递过来的食物。

王锩不由地有些看呆了，说实话，它从没见过如此漂亮的虫。那些虫围在那只漂亮的虫旁边，一口一个安娜的叫着，递过来的东西一个比一个珍贵。

王锩也想凑过去，但是它根本挤不进去，就算它能挤进去，安娜也不会看它一眼，它有些着急地打转，

“我知道怎么得到蛋糕。”王锩高呼，众虫都停下来看着它，连着安娜的眼神都落在它的身上。

王锩昂起头，在一众虫的眼神簇拥下爬过来。

虽然它根本就不知道蛋糕在哪里。

王锩成了安娜面前的红人，众虫不知道这不知道哪出来的虫哪里来的这么大本事，居然能让安娜高看一眼。

水泥缸圆圆的天空变成黑色，夜晚降临，大虫们灯红酒绿的上层生活才刚刚开始。

安娜油滑的身体缠上王锩的身体，它低低的声音犹如水蛇一般，“蛋糕在哪里？”

王锩不由地身体一颤，“安娜，这里人多口杂，不方便说。”

“哦？”

“蛋糕当然只能属于你。安娜，你放心，我没必要骗你。”

王锩感到脖子上的力道紧了紧，它感到一阵寒冷涌上心头。

“到底在哪里？”安娜的声音在耳边回响，像恶魔的低语。

“后天蛋糕就会出现在你面前。”王锩身体紧绷，安娜缠着他的尾巴松了松，王锩大口大口地喘气。

不过王锩很快就忘了这压迫感，安娜递给它一杯酒，笑着带着它进了私密的房间。

……

约定的时间快要到了，眼看谎言就要瞒不住了，王锩不由地慌张起来，它随便找了个借口出来，在路上漫无目的地晃荡。

“王锩！”

背后突然有人叫王锩的名字，它不由地打了个哆嗦，颤颤巍巍地转过头来。

“哥！”

原来是小小，这几日不知它跑哪里去了，帮不上忙还添麻烦，王锩突然感到没来由地烦躁。

“哥，我发现了一个好东西。”小小神秘兮兮地眨了眨眼睛。

难道是蛋糕？！王锩兴奋地凑过去，

“我在那边角落发现一点好香的沫沫。”小小的虫脚掏出一块细小的食物残渣，散发着与众不同的芳香。

“我想，这应该是蛋糕。”小小的眼睛亮亮的，“哥，你快吃，吃了就能变成飞虫了。”

王锩定睛一看，不过是这段时间它吃厌的馒头屑罢了。

“呸，这是馒头屑。”

“滚滚滚，不要烦我。”

小小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，眼看着王锩把珍贵的食物打翻在地，它的泪水涌上眼眶。

王锩头都不回地走了。

3.

王锩像热锅上的蚂蚁，安娜表现地越来越不耐烦，它再不把蛋糕送给安娜，怕是离它的死期不远了。

一想到自己一时口嗨酿成苦果，它就感到无比悔恨，可是联想到自己能受到安娜的青睐，又觉得这个慌撒的值得。

约定的时间很快就到了，安娜博然大怒，王锩像一条落水狗被安娜的追随者暴打，奄奄一息。

王锩不记得后面发生的事情了，它感觉身体像火烧一样痛，很快失去了知觉，它被扔到了大街上。

醒来的时候就看见了熟悉的家和小小的一张大脸，王锩悲从中来。

它残废了，再也不是耀武扬威的大虫了。

王锩愤恨地砸烂手边的一切东西，它觉得自己直接被打死也好过现在的样子。

小小什么也没说，它只默默递过来些许糟烂的食物，和从前一样，但又有些许不同。

食物变少了，甚至有时候没有。

王锩看着妹妹忙碌的样子，感到些许愧疚。如果当初自己没有夸下海口，或许凭着大虫的身份能和小小一起过上好日子。但如今这残废的身子已经告诉它，一切美好的未来都化为了泡影。

王锩瘫在地上，万念俱灰。

4.

缸外突然出现了好几声连续的巨响，虫子们都吓了一跳，虫群不安地骚动起来。

一个巨大的黑影占据了水泥缸小小的天空，那黑影发出奇怪的声音，接着掉落了一些食物。

是蛋糕！所有虫疯狂起来，虫身和食物搅合在一起，分不真切。

“哥！”小小的声音传来，王锩费力地抬了抬眼，“干嘛？”

“哥，外面有蛋糕！你吃了说不定就好起来了。”

“什么？快带我去。”王锩的眼睛骤然亮起，但又很快又熄灭了。

“我这破烂的身子，怎么过去？再说，过去了也抢不到蛋糕。”

“哥，我拖你过去，就算是去看看热闹也是好的，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呢？”小小拉着王锩的身子，王锩感动的泪水都快要流下来。

王锩望着激烈混战的虫群，无奈地叹了口气。

突然天空出现几束火光，那是王锩一辈子都没看过的漂亮颜色，各种各样的，王锩不由地看呆了。

等到王锩回过神时，小小不见了。

该死的，不知道上哪贪玩去了，王锩正准备发火，突然感觉身体一轻。

一张巨大的网兜住了在场所有的虫，一只巨大的尖嘴怪物，绿色的毛比十几个虫子连起来来还要长，王锩只听见虫撕心裂肺的叫喊声和虫身破裂的声音。

接着再无知觉。

“我的宝贝小鹦鹉，过年给你加点餐。”

天边的烟花炸开，流光映照在女人姣好的脸庞。

小小的声音淹没在零点的钟声中，

“哥，其实那不是馒头屑，是真的蛋糕。”

“不过是不是，现在已经不重要了。”